老漢嘉:
你的城市,布拉格,在我的心目中是一座棕色的城堡,是文字密度最高、質地最好的地方。許久以前,在我還少不更事的時候,布拉格以及捷克諸多優秀而超群的作家們,便以一種憂鬱卻又踏實的姿態,在我的閱讀領域中默默行走。你的那些偉大的同胞們,一個個低著頭,卻不是喪氣,只是一種緩慢而孤獨的接物風格。
老朋友,不要太憂傷啊!
我在你的告白裡,看見了你因為憂傷了幾近瘋狂的臉。
我的城市裡,讀書愛書的人們日漸稀落了。他們先是變得很少,現在我已難得覓到一二了。每當有一兩個人說他們愛書讀書時,我的眼睛總因為充滿期待而睜得老大,渴望知音的希望之火熊熊燃燒我的心頭 ── 我在此偷偷期盼那些人沒有看見我雀躍的淚光;然而,他們看的是什麼?他們看些你連拿去做為耗子墓都不屑一顧的東西。你若是對這裡的人們講些老子的道德經,包准你要被訕笑過氣不合時宜了。
有人在這個城市裡打著知識的名義、舉著文化的旗號,曲解了太多經典的意義,只為了行個人一己之私。我但願那些人能見見你,我但願你給他們說些你自認是粗俗的僵化了的蠢話,讓他們有些慚愧、知點羞恥。
更甚者,以其醜化的引經據典,哄騙矇蔽普羅百姓的心靈。
老朋友,文明使人都瘋狂了。
每天每天,我上班下班,進出城市的許多時刻,我看見許多張臉,幾近瘋狂的臉。有過一個老婦,年逾九旬,身材已隨著歲月乾癟萎縮,卻有著極其洪亮的嗓音,在擁擠不堪的上班公車內,聲淚俱下的控訴著一個已經改變了的社會,她的臉因為怨恨而扭曲,深刻在表情上的皺紋隨著瘋狂張牙舞爪;還有幾個十幾歲的孩子,一臉白淨的青春,妝點著對未來的諸多慾望,與年齡不相符的茂盛慾望,於是他們的眉挑得太高,眼神邪氣,嘴巴血紅;一個裝束保守的上班中年女子,為了搶奪空出的座位,推倒一個清瘦的學生,她的臉是一種權力飽和後的油膩,可是膩歸膩,卻一點滋味也沒有;某個極高極瘦的黃髮青年,用他如柴的骷髏手緊緊捧住媒體的螢幕,整張臉貼近地在看著什麼節目,我從他旁邊經過,不小心瞥見了那渙散呆滯又迷茫的雙眼,於是本來一張凹凸有致的臉,成為一片最平坦的沙地;耳邊插著一小枝花的外勞不停叨叨絮絮,臉上放縱著情慾;失意的老人對著何其無辜的狗兒謾罵。
我的老朋友,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除了閱讀文字,我也閱讀人的臉。然後我驚駭的發現:文明使人都瘋狂了。
本來我預測你會走進你的打包機裡,終結最後一個人生的包袱,所以當我看見你一腳踏進背叛你的那傢伙裡時,我已為你禱告,願你終於平靜,在某個世界裡與你熱愛的珍視的那些書本為伍,不再飽受喧囂之苦;怎知原來一晃眼,你又已經好端端坐在長凳上愚蠢的微笑。
天堂地獄、夢境現實,往往不過就是一念之間。
你說你是一部壓縮了各式各樣思想的打包機,身上蹭滿了文字,儼然成了一本百科辭典。漢嘉,我的老友,我艷羨你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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