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8月3日 星期二

《過於喧囂的孤獨》:文明裡的臉

老漢嘉:

同為愛書人,我在此以衷心為你寄上一封無法投遞的信。

你的城市,布拉格,在我的心目中是一座棕色的城堡,是文字密度最高、質地最好的地方。許久以前,在我還少不更事的時候,布拉格以及捷克諸多優秀而超群的作家們,便以一種憂鬱卻又踏實的姿態,在我的閱讀領域中默默行走。你的那些偉大的同胞們,一個個低著頭,卻不是喪氣,只是一種緩慢而孤獨的接物風格。

我想,在紛擾的城市裡,誰都或多或少的孤獨了;又或者,孤獨的人們只能在心中與自己對話,好多好多的心聲,也就變得喧囂不已了。

老朋友,不要太憂傷啊!

我在你的告白裡,看見了你因為憂傷了幾近瘋狂的臉。

讓我告訴你我這邊的遭遇吧。

我的城市裡,讀書愛書的人們日漸稀落了。他們先是變得很少,現在我已難得覓到一二了。每當有一兩個人說他們愛書讀書時,我的眼睛總因為充滿期待而睜得老大,渴望知音的希望之火熊熊燃燒我的心頭 ── 我在此偷偷期盼那些人沒有看見我雀躍的淚光;然而,他們看的是什麼?他們看些你連拿去做為耗子墓都不屑一顧的東西。你若是對這裡的人們講些老子的道德經,包准你要被訕笑過氣不合時宜了。

這不是最糟的,漢嘉。

有人在這個城市裡打著知識的名義、舉著文化的旗號,曲解了太多經典的意義,只為了行個人一己之私。我但願那些人能見見你,我但願你給他們說些你自認是粗俗的僵化了的蠢話,讓他們有些慚愧、知點羞恥。

更甚者,以其醜化的引經據典,哄騙矇蔽普羅百姓的心靈。

所以,在我的城市、我的國度裡,作為一個愛書人,是一種看似高尚實則愚蠢地危險地舉動。人們為你貼上標籤,要不當你是怪物,圍觀指點、品頭論足;要不束之高閣、敬而遠之,恰如被他們驅之別院的太多書籍一般。

老朋友,文明使人都瘋狂了。

每天每天,你打著一個個的包,再在裡面放進一本本傳世經典,有時給它們裹上名畫壽衣。你可曾注意過自己那時的表情?因為悲傷憤怒壓抑不平種種情緒而轉變的臉?你看見的那一窩窩的耗子的臉又是如何?因著生活環境受到破壞要與你一搏生死時那些耗子瘋狂的表情究竟如何?

每天每天,我上班下班,進出城市的許多時刻,我看見許多張臉,幾近瘋狂的臉。有過一個老婦,年逾九旬,身材已隨著歲月乾癟萎縮,卻有著極其洪亮的嗓音,在擁擠不堪的上班公車內,聲淚俱下的控訴著一個已經改變了的社會,她的臉因為怨恨而扭曲,深刻在表情上的皺紋隨著瘋狂張牙舞爪;還有幾個十幾歲的孩子,一臉白淨的青春,妝點著對未來的諸多慾望,與年齡不相符的茂盛慾望,於是他們的眉挑得太高,眼神邪氣,嘴巴血紅;一個裝束保守的上班中年女子,為了搶奪空出的座位,推倒一個清瘦的學生,她的臉是一種權力飽和後的油膩,可是膩歸膩,卻一點滋味也沒有;某個極高極瘦的黃髮青年,用他如柴的骷髏手緊緊捧住媒體的螢幕,整張臉貼近地在看著什麼節目,我從他旁邊經過,不小心瞥見了那渙散呆滯又迷茫的雙眼,於是本來一張凹凸有致的臉,成為一片最平坦的沙地;耳邊插著一小枝花的外勞不停叨叨絮絮,臉上放縱著情慾;失意的老人對著何其無辜的狗兒謾罵。

就連孩子,連步伐都還沒踏穩的孩子,就知道欺善怕惡。我親眼目擊一個很漂亮的小女娃娃,掄起拳頭拚命搥打自己的母親。

我的老朋友,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除了閱讀文字,我也閱讀人的臉。然後我驚駭的發現:文明使人都瘋狂了。

所以你在告白的近尾聲時,開始闡述你面對新汰舊時的衝擊和絕望,我能明白那巨大的不安和晦澀的落寞。你的希望是風燭殘年的一線光,文明推演的浪輕易就打熄了你死抓著的最後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信念。

本來我預測你會走進你的打包機裡,終結最後一個人生的包袱,所以當我看見你一腳踏進背叛你的那傢伙裡時,我已為你禱告,願你終於平靜,在某個世界裡與你熱愛的珍視的那些書本為伍,不再飽受喧囂之苦;怎知原來一晃眼,你又已經好端端坐在長凳上愚蠢的微笑。

啊啊,是了吧。

天堂地獄、夢境現實,往往不過就是一念之間。

你說你是一部壓縮了各式各樣思想的打包機,身上蹭滿了文字,儼然成了一本百科辭典。漢嘉,我的老友,我艷羨你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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