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5月14日 星期五

《我們選擇的告別》:愛與死

如果有一本書,是讓我在閱讀過程中數度激動落淚的;如果有一本書,是讓我幾乎不忍心讀罷卻又禁不住一頁一頁翻下去的;如果有一本書,是讓我感動卻又讓我麻木的,那就是這一本了。《Wrong Rooms: A Memoir 我們選擇的告別》。

在我開始告訴你關於這本書的我的閱讀經驗之前,請你先想一想以下的幾個問題:

一、 你接受同性戀嗎?
二、 你認為自己對愛所能付出的極限是什麼?
三、 你認為「愛」與「死」之間的關聯是怎樣子的?

「不論你希不希望,你的生活可能在任何時候改變。有時候那是一個容易辨識的時刻,比如通過一項考試、向某人求婚,或發現你的愛人和別人上床。但是,當生命中最劇烈的變動發生的時候,你往往無法意識到。警覺一輛正要迎面撞上的車,要比辨識你的靈魂伴侶要容易的多。」

我對《我們選擇的告別》一見鍾情式的邂逅,就因為這一段話,整個故事也就是從這一段告白開始。

馬可(馬可‧山德森 Mark Sanderson,本書作者)和卓是一對同志愛侶,他們經由刊登在「寂寞芳心」上的廣告與彼此相遇,並且很快的辨識出來:對方就是自己在尋覓的終生伴侶。他們渡過了很美妙的兩年。接著,卓檢驗出自己罹患皮膚癌,幸運的話,還有兩年可活。在醫生對他說這句話的三個月後,馬可抱著卓的骨灰開始自己長達數年的沈淪。

癌症的可怕痛苦幾乎可以說是眾所皆知,於是,在第一次化療之後卓便要求馬可給他一個承諾。

「記得你說過我可以要求你任何事嗎?」
「我記得。」
「好,答應我,如果我的病情越來越糟,你要幫我結束這一切。」
「你希望我怎麼做?」
「我不知道。拿走我的藥,讓我從屋頂上跳下來……」
「我答應你。」

因為對馬可的深愛,卓一直拼命地和疼痛搏鬥,最後幾乎忘記了沒有痛楚是什麼滋味;因為對馬可的深愛,生長在澳洲的卓直到臨終都沒有回到澳洲;因為對馬可的深愛,卓告訴父母:「馬可是我最親最親的親人。」

因為對卓的深愛,馬可親手結束的卓的生命。

「『現在。現在就下手。』
『我不能。你的父母還在這裡。等他們一離開,我就動手。』

這是我們相聚的最後一天。卓希望早日解脫,但時間卻倏地靜止,只剩下無盡的煎熬。每分每秒,我都在恐懼與誓言間痛苦掙扎;我不斷告訴自己,我必須面對它,必須完成它,因為這將是會後一次,可以向他證明我毫無保留的愛。」

毫無保留的愛,是很深沈的。它的重量,是兩條人命。

馬可經不住卓已經離去的打擊,陷入了深深的憂鬱墮落之中。生命中三大快樂泉源:愛情,因為卓的去世而消失;工作,因為悲傷而一再失敗;親人,因為放棄工作而疏遠。數年人世浮浮沈沈,幾次自殺未遂的馬可決定要將這個愛情故事公諸於世,他要藉由書寫來療傷,藉由書寫書發他對卓無盡的愛無窮的思念,藉由書寫找回卓的愛。

當然,他親手扼殺了卓的事實,也將跟著書本的出版而攤在陽光下任人評斷。在此之前,他決定先告訴卓的父母,是自己結束卓的生命的,他也準備好了要接受法律的制裁。

然而,馬可一點也不害怕,也不後悔,只因為他知道這是卓要的 ── 這是他對卓的愛;也因為他再一次重新體認到卓對自己的寬容以及綿延不絕的愛情,所以他願意這麼做。

「你做了一件正確的事。」卓的父親這麼對馬可說。

很難去定位《我們選擇的告別》。

它不是一本報導文學,即使馬可用嚴謹的態度巨細靡遺的記載了整件事情的始末,並且沒有過多的內心獨白,作者沒有跳出來妨礙你看這樣一則新聞,但是它太曲折、太驚心動魄,其中有過多的巧合,暗示著命運擺佈著人情,傳奇的悲傷又輝映著人性的美麗與醜惡,串聯的情結彷彿是出自大師之手的巧妙傑作;它也不是一本小說,因為這其中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真實的發生了,它誠實到令人感覺不真實,它用人生去挑釁一個禁忌:愛,就可以終結痛苦的生命嗎?膽大包天的冒險,卻不是虛構的情節 ── 雖然我情願它是;當然它也不是自傳,不是羅曼史,不是詩不是歌,更不是學術探討。

但是,它確實是篇報導文學,因為它忠實客觀的轉載了一個悲歡離合的短暫戀曲,儘管它綺麗到近乎虛幻;它也確實是本小說,因為它有這麼多這麼多不該存放在報導文學裡的情感,還有其強烈的情節鋪陳與鮮明的人物特質;它是自傳,是馬可與卓的愛情的傳記;它是詩,因為它有太多雋永的長短句;它是歌,每個章節都在我心底低迴不已、餘韻無窮;它當然是學術探討,它探討著亙古以來最原始最嚴肅最高深的主題:「愛」與「死」。

馬可和卓選擇的告別,在我心底投下一顆又一顆的碎石,每一個疑問、每一個回憶都是一圈漣漪。

陪伴我一起閱讀這本書的,有分手時的回憶,有爺爺離開時的畫面,有我對自己疾病疑慮的陰影,還有許多自省。

曾經我對我愛過的人說:「如果有一天,我出了什麼意外,或者生了什麼病,變成了植物人,或者痛苦不堪的時候,你要讓我死。你要幫我。」

對照《我們選擇的告別》,我開始想:這是自私嗎?這是殘忍嗎?這是不負責任嗎?因為我痛苦,所以我要對方替我了結。除了忽略的事一種刑責的問題之外,我剝奪的是什麼?是對方捨不得我走的權利?還是我對生命的基本尊重?我這樣是愛嗎?我愛自己嗎?我愛對方嗎?

若是換做我成為了被要求的一方,我做得到嗎?我能夠因為愛一個人,這樣大無畏地面對一切嗎?我可以面對愛人驟逝自己獨活的殘局嗎?愛是應該要減輕對方的痛苦、還是延續對方的生命?付出的極限是什麼?有極限可言嗎?像馬可與卓那般毫無保留的愛,我可能一輩子都得不到,但也許其實是因為:我自己也做不到?我懂愛嗎?我能愛嗎?

「墜入愛河只需要一秒鐘,我相信我很了解你!」交往之初,卓對馬可如是說。

愛上一個人的確很快很容易,可是,怎麼去養活一段關係呢?

愛,是一種責任的開始;死,卻是一種責任的結束。

在感情裡面,你是一個負責任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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